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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們立刻在第二天晚上去農場,把他失明的父親安置在主臥室之後,我開始進行改造。我不能說這是一個步驟就能完成的──當然其中的一步開始了我的不歸路。全部包括了好幾個行動,首先是工頭的死亡,黎斯特在他睡覺時殺了他,我在一旁觀看;親睹一條人命被取走,是我承諾成為吸血鬼的證明及我轉變的一部分。毫無疑問地,這個證明是讓我最感困難的部分。我告訴過你,我不怕自己的死亡,只是難以自行了斷,但我對別人的生命有極高的評價,最近還因為我弟弟而產生了對死亡的恐懼。我得目睹工頭突然醒來,想用雙手把黎斯特甩開,但是失敗了,然後躺在那裡掙扎,最後終於失去力氣,被抽乾了血液,步上死亡。他沒有馬上死掉,我們在他狹窄的房間裡站了快一小時,看著他死去。如我所說的,這也是我變化的一部分,否則黎斯特不必留在那裡。

「然後必須處理工頭的屍體,我原本就虛弱而且發燒,自制力量所剩無幾,以這樣的目的處理屍體讓我反胃。黎斯特哈哈大笑,接著漠然地告訴我,一旦我成為吸血鬼時感覺便會大不相同,而到時我也會笑的。他這點錯了,我從來不訕笑死亡,不論我多麼經常而且規律地導致它。

「但讓我按順序來,我們駛過河堤路來到曠野,把工頭留在那裡。我們撕破他的外套,偷走他的錢,讓他嘴唇上沾上酒漬。我認識他太太,她住在紐奧良。我知道他的屍體被發現後,他太太會在如何絕望的困境下受苦。但比起為她難過,我更為她永遠不知道真相感到痛苦,她丈夫其實不是酒醉在路邊遇到搶匪。當我們捶打屍體,讓工頭的臉及肩膀瘀血時。我終於開始醒悟了。

「當然,你必須了解,在這段期間,吸血鬼黎斯特一直是那麼非比尋常。對我來說,他不是人類,而更像個聖經裡的黑暗天使。但在這樣的壓力下,我對黎斯特的著迷開始扭轉。我以兩種感受看我成為吸血鬼的事:第一是純然的蠱惑。黎斯特在死亡的邊緣迷惑了我;但第二是我想自我毀滅,我渴望徹底地被譴責。這兩種感受均源自黎斯特。現在我在毀滅的不是自己而是別人,工頭、他太太、他的家庭。我退縮了,理智完全粉碎,如果不是黎斯特從來不出錯的直覺感受到發生了什麼事,我會從他身邊跑掉的。從不出錯的直覺......」吸血鬼沉思著。

「讓我這麼說,對吸血鬼厲害的直覺而言,人臉上表情最細微的變化也像姿勢一樣明顯,黎斯特能不可思議地掌握時機,他把我趕上馬車,驅車返回家裡。『我想死,』我開始喃喃自語,『太受不了了,我想死,你有可以殺死我的力量,讓我死。』我拒絕看他,以免被他外表的絕對美麗所迷惑。他輕柔地呼喚我的名字,笑著。如我所說,他決心要那個農場。」

「但他會讓你走嗎?」男孩問:「在任何情況下?」

「我不知道,就我現在對黎斯特的了解,我想他殺掉我的可能性更大於放過我,但這正是我想要的,你知道,我無所謂。不,這是我當時以為我想要的。我們一到家,我就跳下馬車走出來,像個行屍走肉,一直走到我弟弟跌落的磚砌階梯前。那時房子已經幾個月沒人住了,工頭有他自己的小屋,路易斯安那的熱度及潮濕已經使階梯出現裂痕,每個裂縫都叢生著野草甚至小野花。當我在台階最底層坐下,頭枕著磚塊,手指輕撫著花莖光滑如蠟的小花時,憶起了過去在涼爽夜晚所感覺到的濕潤。我伸手從鬆土中拔起一堆草,『我想死,殺了我,殺了我,』我對吸血鬼說:『現在我因為謀殺而有罪,我不能再活了。』

「他以人們聽到別人明顯謊言時的不耐對我嗤之以鼻。接著下一瞬間,他就像對我的工頭一樣抓住我。我猛烈地回擊他,把靴子抵著他胸口使盡全力踹,他的牙齒刺痛我喉嚨,發燒使我的太陽穴如打鼓般跳動,而突然間他離開了,快得我完全看不到,他就已經輕蔑地站在台階底層了。『我以為你想死呢,路易斯。』他說。」

男孩聽到吸血鬼說出自己的名字時,發出小小、突然的一聲低喚。吸血鬼懂得,簡短地說:「是的,那是我的名字。」然後繼續。

「我躺在那裡,再一次為自己的懦弱與愚蠢感到無助,」他說:「也許那麼直接地面對它,最後我會有真的下手了斷的勇氣。當時我幻想看到自己把玩著一把刀,自己因為每天受苦而形銷骨立,而痛苦如告解後的懲罰一樣必要,真心地希望死亡會解除我的知覺,讓我得到最終的寬宥。我也看到自己站在階梯的頂端,就是我弟弟站的地方,然後讓身體墜落磚地。

「但沒有時間來培養勇氣。或者我該說,在黎斯特的計畫裡,除了他的計畫外不會有時間給任何別的事。『現在聽我說,路易斯,』他說,接著在台階上與我躺在一起,緊緊摟抱我。他的動作如此優雅親密,立即讓我想到了情人的溫存。我退縮了,但他用右手擁著我。我以前從來沒有和他這麼接近過。在微光中我可以看到他眼睛的奇妙光芒,及僵白如面具般的皮膚。我試著想移動,他把右手按在我的唇上說:『別動,我要把你吸到死亡的門檻,而我要你保持安靜,安靜到你幾乎可以聽到你血管裡血液的流動,安靜到可以聽到那些血流經我的血管。是你的知覺、你的意志讓你活著。』我想掙扎,但他手指如此用力,完全壓制了我傾鈄的身體。而我一放棄反抗,他的牙齒就戳入了我的脖子。」

男孩眼睛瞪得大大的。隨著吸血鬼的娓娓道來,他在椅子上愈來愈往後靠,現在他的臉孔繃得緊緊的,瞇起眼睛,彷彿準備要面對襲擊。

「你有沒有大量失血過?」吸血鬼問:「你知道那種感覺嗎?」

男孩的嘴唇擺出「不」的形狀,但沒有聲音出來。他清了清喉嚨,「不知道。」他說。

「蠟燭在樓上客廳燃燒著,我們曾經在那裡設計了工頭的死亡。走廊上的油燈在微風中搖擺,這些光線開始聚集閃爍,好像一個翱翔在我上方的金色精靈,停在樓梯井中,如輕煙般盤旋飛舞。『聽話,張大你的眼睛,』黎斯特對我耳語,嘴唇碰到我的脖子。我記得他嘴唇的動作讓我全身汗毛悚立,傳來一陣倒不能說不像是激情歡愉的強烈衝擊......」

他陷入沉思,微握的右手放在下巴下面,食指輕敲下巴。「結果是幾分鐘內我就虛弱得全身癱瘓,而且嚇壞了,我發現我甚至不能讓自己說出話來。黎斯特仍然抱著我,當然,他的手臂像鐵棒一樣重,我刻骨地感到他的牙齒拔出,那兩個劇痛的傷口似乎大得不得了。此時他把我無力的頭轉過來,右手自我身上移開,然後咬自己的手腕,讓血灑在我的襯衫及外套上。他以瞇起、閃耀的眼光注視著它,似乎看了如永恆一樣久的時間,剛才那些光芒現在在他的頭後面,宛如襯托妖魔的背景一樣。

「我想我在他行動以前就知道他想做什麼了,我在無助中等待,好像等了多少年似的。他把血流如注的手腕壓在我嘴上,堅定而有點不耐地說:『路易斯,喝下去!』我喝了。『慢點,路易斯!』、『快點!』他不時在我耳邊說著。我喝著,從傷口裡吸吮血液,自嬰兒時代以來,首次體驗吸吮營養的特殊歡愉,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個重要的源頭。然後變化出現了。」吸血鬼往後靠,微皺眉頭。

「要描述這些不能真正形容出來的事情多讓人悲傷,」他說,聲音低得像在耳語。男孩僵坐著,好像凍結了似的。

「在吸血的時侯,我只看到光線,接下來是聲音。起先是沉悶的隆隆聲,然後變成擂鼓的聲音,愈來愈大,好像一個巨大的怪物慢慢穿過黑暗怪異的森林,沉重腳步宛如巨大的擂鼓聲。接著出現了另一個擂鼓聲,彷彿在它之後幾碼又出現另一位巨人,而兩個巨人各自發出自己的鼓聲,不管別人的節奏如何。這些聲音愈來愈大,直到不只盈滿了我的知覺,似乎也塞滿了我的知覺,在我的嘴唇、手指、太陽穴及血管裡震動。尤其是,在我的血管裡,鼓聲及另一個聲相互交擊。黎斯特突然抽回手,我睜開眼,並且立刻制止自已想抓住他手腕、不計代價地拉回嘴邊的衝動。我制止我自己,是因為我了解鼓聲就是我的心跳聲,而另一陣鼓聲則是他的。」吸血鬼嘆口氣:「你懂嗎?」

男孩開始回話,搖搖頭:「不......我是說,我懂,」他又說:「我是說,我......」

「當然。」吸血鬼說道,目光移開。

「等一下,等一下!」男孩在興奮中說道:「錄音帶快完了,我得換另一面。」吸血鬼耐心地看他換面。

「然後發生了什麼?」男孩問,他的臉濕透了,他很快地拿手帕擦了一下。

「我開始以吸血鬼的眼光看東西,」吸血鬼說,他的聲音現在有些疏離,幾乎顯得困惑渙散,然後他收拾起情緒:「黎斯特又站在階梯底層,我以前所未有的嶄新視覺來看他。以前我覺得他看起來非常慘白,因此在晚上好像會發光似的;現在在我看來,他充滿了自己的生命及血液,他輻射出光輝,不是發光。然後我看到,不只是黎斯特變了,一切東西都變了。

「這就好像是我第一次能看到顏色和形狀一樣,我是那麼被黎斯特黑外套上的鈕釦迷惑住,因此盯著它看了好長一段時間。然後黎斯特開始發笑,我傾聽著他的笑聲,如同我從來沒聽過笑聲一樣。我還能聽到他心跳的擂鼓聲,現在再加上金屬似的尖銳笑聲。這真讓人困惑,聲音相互夾纏,像不同鐘聲響過後混合的餘音,我才剛把它們區分,可是它們又彼此重疊,每個聲音雖然輕柔但都有不同,聲音漸漸變大但彼此分隔,那些隆隆的笑聲,」吸血鬼愉快地微笑:「隆隆的鐘聲。」

「『別再看我的釦子,』黎斯特說:『到樹林裡去,擺脫你體內所有的人類排泄物,記得別因為太愛慕夜晚而迷了路。』

「那當然是個明智的命令。當我看到石板上的月光時,痴迷得在那裡至少待了一小時,我經過弟弟的禮拜堂,卻想也沒想到他。站在棉花樹及橡樹中,夜晚像一群女人的輕聲細語,邀請我倚向她的雙峰。我的身體還沒完全蛻變,一開始習慣那些聲音及光線之後,我的身體開始發痛。體內所有屬於人類的體液都迫排出,我的肉身瀕死,卻將以吸血鬼之軀存活。在我逐漸覺醒的意識下,我必須以某種痛苦──最後是恐懼──來主控我軀殼的死亡。我跑過階梯回到客廳,黎斯特已經在研究農場的文件,翻閱了去年的開銷與利潤。『你很有錢,』我進門後他對我說。『我出事了!』我大吼。

「『你要死了,就是這樣而已;別呆了,你沒有油燈嗎?有這麼多錢,你卻除了那盞燈籠以外負擔不起鯨魚油嗎,把那盞燈籠拿過來。』

「『要死了!』我大叫:『要死了!』

「『每個人都是這樣的,』他繼續,拒絕對我施以援手。即使我現在回顧這件事,我仍然因此而輕視他,不是因為我害怕,而是他可以讓我以敬畏之心看這些變化,他可以安撫我,告訴我,我可能會以那天晚上同樣的奇妙感受體驗我的死亡。但是他沒有,黎斯特和我是完全不同的吸血鬼,完全不同。」吸血鬼的口氣裡毫無自誇,反而好像衷心地希望能不是這樣。

「上帝,」他嘆息:「我死得很快,這表示我害怕的能力也迅速消失,我只遺憾對過程沒有更加注意。黎斯特是個完完全全的白痴,『噢,看在地獄的份上,』他開始大吼:『你知道我根本沒為你作準備嗎?我真是個笨蛋。』我真想說『是的,你是。』但我懶得這麼說。『你今天早上得和我一起睡,我還沒有幫你準備棺材。』」

吸血鬼笑了:「這個棺材在我心中激起恐懼的共鳴。我想它吸走了我所有剩餘的恐懼能力,然後只留下一些我對與黎斯特共享一個棺材的警覺。此時他在他父親的房間,與老人道晚安,說他早上會回來。『你到哪裡去,為什麼你要過這樣的生活?』老人要求答覆,而黎斯特變得不耐煩。在這之前,他一直對老人好得不得了,幾乎到了令人反胃的地步。現在他卻擺出欺壓的姿態:『我照顧你,不是嗎?我給你的蔽蔭比你給我的好多了!如果我想整天睡覺整夜喝酒,我就這麼做,去你的!』老人開始抱怨,只因為我奇特的情緒狀況與極不尋常的精疲力竭感,我沒有出聲指責。我站在敞開的門前觀看這一幕,被拼花被面及老人臉上明顯躍動的顏色迷住了,藍色血管在他粉紅灰暗的皮膚下律動,我發現甚至他牙齒的泛黃都吸引我,而且我幾乎被他嘴唇的顫動所催眠。『這種兒子,這種兒子,』他說,當然從未懷疑過他兒子的真正本性:『好吧,走吧。我知道你在某個地方有女人,她丈夫早上一離開,你就去找她。把我的玫瑰念珠給我,我的玫瑰念珠到哪去了?』黎斯特說了些冒瀆神的話,把玫瑰念珠給他......」

「可是......」男孩開口。

「嗯?」吸血鬼說:「恐怕我沒有讓你盡情地發問。」

「我剛想問,玫瑰念珠上面有個十字架,不是嗎?」

「噢,那個十字架的傳言!」吸血鬼笑了起來:「你是指我們害怕十字架?」

「不能注視它──這是我以為的。」男孩說。

「胡說八道,我的朋友,全是胡說八道。我可以看我想看的任何東西,而我倒挺喜歡看十字架的。」

「鑰匙孔的傳說又如何呢?你們可以......變成輕煙從鑰匙孔裡穿過。」

「我希望我能,」吸血鬼笑著說:「多麼令人歡喜。我真想穿過各種鑰匙孔,感受它們不同的形狀,但不對,」他搖搖頭:「這是,你們現在怎麼說的......狗屎?」

男孩忘形地笑了,接著又擺出莊重的表情。

「你不必對我這麼害羞,」吸血鬼說:「什麼事?」

「有關用棍子剌穿心臟的說法。」男孩說,他的臉頰略現紅暈。

「一樣,」吸血鬼說:「狗屎。」他說,仔細地發出兩字的音節,男孩因此而笑了。「沒有什麼神奇的力量。你為什麼不抽煙?我看到你襯衫口袋裡有煙。」

「噢,謝謝。」男孩說,好像那是個棒透了的建議,但當他把煙擺在嘴唇上時,他的手指抖得那麼厲害,把火柴都給弄壞了。

「讓我來。」吸血鬼說,取過火柴,他很快地把一個燃著的火柴點上男孩的香煙。男孩將煙吸進去,眼光擺在吸血鬼的手指上,吸血鬼在輕柔的衣裳沙沙聲中退回桌子那邊。「洗手盆那裡有煙灰缸。」他說。男孩緊張地起身去拿,他朝裡面的幾個煙頭望了一會,然後,看到底下的小垃圾桶,他把煙灰缸倒乾淨,很快地把它擺在桌上。把香煙放在煙灰缸上時,他的手指在煙上留下潮濕的印子。「這是你的房間嗎?」他問。

「不是,」吸血鬼回答:「只是一個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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