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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不是,」吸血鬼回答:「只是一個房間。」

「然後怎樣?」男孩問。吸血鬼正望著輕煙在頭頂的燈泡下聚集。

「呃......我們盡快回到紐奧良,」他說:「黎斯特把他的棺材放在靠城牆的一個破房間裡。」

「然後你真的進到棺材裡去了?」

「我別無選擇,我哀求黎斯特讓我待在櫃子裡,但他笑了起來,而且驚訝不已:『你不知道你是什麼嗎?』他問。『可是這是有魔力嗎?一定要這樣嗎?』我懇求,卻只再度聽到他的笑聲。我無法忍受這個方式,但當我們爭辯時,我開始了解我並不真的害怕。那是一種很奇怪的豁然開朗,其實我一輩子都畏懼密閉的地方,生長於有高聳天花板及落地窗的法國式房子裡,我對於封閉的地方有種恐懼感。

「我甚至在教堂的小告解室時也覺得不舒服。那是種很常見的恐懼,現在當我向黎斯特抗議時,我開始了解到我已經不再有這樣的感覺了,只是還惦記著它,因為習慣,也因為無能於認識自己現有的驚人自由而攀附著它。『你處理得很差勁,』黎斯特最後說:『而且已經快黎明了,我應該讓你死掉。你會死的,你知道,陽光會毀滅掉我給你的血液,在每個細胞,每條血管裡。但你不必害怕,我想你就像失掉一隻手臂或一隻腳而堅稱那裡還會痛的人一樣。』這應該是黎斯特在我面前所說最聰明而且最有用的話了,它馬上就讓我清醒。

「『現在我要進棺材了,』終於他以他倨傲至極的口氣對我說:『你也要進來,睡在我上面──如果你知道什麼是對你有益的話。』我照做了,我臉孔朝下,躺在他身上。其實我並不害怕,但很厭惡與他這麼接近──即使他是如此俊俏誘人。這種複雜的感受讓我極為困惑。他閉上眼瞼,我問他我是不是已經徹底死亡了,我的身體仍然到處刺痛發癢。『不,你還沒有,』他說:『當你徹底死亡時,你會聽到及看到它改變,而且不會有感覺。到了今天晚上,你就應該死掉了。睡覺吧。』」

「他說得對嗎?當你醒來時是不是已經死了?」

「是的,我應該說是變了,同樣明顯的是我還活著。我的身體是死的,雖然還沒有完全清除掉不再需要的東西,但的確是死的。了解了這點,我與人類情緒的分離也進入了另一個階段。在黎斯特和我一起把棺材放上靈車及從停屍間再偷出一個棺材時,第一件對我而言變得明顯的事,是我不再喜歡黎斯特了。當時我與他有天壤之別,但比在我的身體死亡前已經與他大為接近。我沒辦法向你解釋得很清楚,顯然是因為你現在和我身體死亡前是一樣的,所以你不會懂的。但在死亡前,遇見黎斯特是我一生之中最特殊、最迷眩的經驗。你的香煙已經變成一根煙灰棒了。」

「噢!」男孩趕快把煙捺在煙灰缸裡:「你是說當你們之間的距離消失時,他也失去了......魔力?」他問,眼睛很快地鎖定吸血鬼,取出香煙及火柴的雙手比剛才自在得多。

「是的,這是正確的,」吸血鬼顯然很高興:「返回龐度萊的路程十分精彩,而黎斯特的喋喋不休則是我所經歷過最無聊、最煩悶的事情。當然,如我所說的,我與他有天壤之別,我得與我僵死的四肢奮鬥......借用他的說法,然而我還是了解了我對他的新感受,就在我被迫進行第一次殺戮的晚上。」

現在吸血鬼伸手越過桌面,輕輕從男孩的衣領上拂掉煙灰,男孩警覺地瞪視他縮回去的手。「抱歉,」吸血鬼說:「我沒有意思要嚇你。」

「是我該說抱歉,」男孩說:「我只是突然有種印象,你的手臂......好像不尋常地長,你坐著不動就能伸得那麼遠!」

「不是的,」吸血鬼說,再度把雙手擱在交疊的膝蓋上:「我動得比你眼睛能看到的要快得多,所以你的印象只是個錯覺。」

「你有向前傾?可是沒有啊,你坐得跟現在一樣,背靠著椅子。」

「不,」吸血鬼堅定重複一遍:「像我告訴你的,我有向前傾,好,我再做一次。」然後他再做了一次,男孩以同樣的困惑與恐懼睜大眼睛看著。「你還是沒看到,」吸血鬼說:「可是,你看,如果你現在看看我伸出的手臂,它一點也不特別長。」接著他舉起手,手指向天,宛如即將祈禱的天使。「你已經體驗你我之間看事物的基本差異。對我來說,我的動作顯得緩慢甚至僵滯,而我手指刷過你外套的聲音清晰可聞。我真的無意嚇著你,但也許你可以由此了解,返回龐度萊的過程對我而言是一場新鮮體驗的盛宴,光是樹枝在風中的搖擺便是如此誘人。」

「是的,」男孩說,但仍然看得出來在發抖,吸血鬼注視了他一會,然後開口:「我剛正談到......」

「你的第一次殺戮。」男孩說.

「是的,但我應該先從另一邊說起。那時農場已經陷入一團混亂,工頭的屍體被人發現了,主臥室裡瞎眼的老人也被發現,而沒人能解釋老人怎麼會在那裡。大家在紐奧良找不到我,我妹妹報了警,我回去時已經有幾個警察在龐度萊了。當時天已經很黑,黎斯特很快地向我說明,即使在微弱的光線下,也不可以讓警察看到我,尤其是我現在身體有明顯變化的時候。所以我在農場前的橡樹小徑上和他們談話,並且對他們要求進屋置之不理。我解釋說我前一天晚上在龐度萊,瞎眼的老人是我的客人。至於那個工頭則不在這裡,他到紐奧良辦事去了。

「這件事解決了之後──其間我的新軀殼對我大有幫助──我面臨了農場本身的問題,我的黑奴們惶惶不可終日,整天什麼事都沒做。我們當時有個做碗豆染料的工廠,而工頭的管理非常重要,不過我有幾個特別聰明的黑奴,可以承擔他的工作。其實他們早就可以接手了,如果我能承認他們的智慧,同時不害怕他們非洲人的外表及舉止的話。我仔細觀察他們,然後把管理權交給他們,而且還承諾給他們工頭的房子;另外從田裡找來兩個年輕的女人,專門照顧黎斯特的父親。我告訴他們我希望盡量保持隱私,除了提供服務外,如果他們能完全不打擾我和黎斯特,他們都會因此而得到獎賞。當時我不知道這些奴隸會是第一個──也可能是唯一的──懷疑到我和黎斯特不是正常人類。我不了解他們對超自然的體驗遠超過白人,我因為缺乏了解,還認為他們只是剛被奴化馴養而像小孩的野蠻人。我犯了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但讓我待會再告訴你,我正要告訴你我的第一次殺戮,黎斯特又以他無人能比的沒常識把它搞砸了。」

「搞砸了?」男孩問。

「我根本不該從人類開始的,但這得靠我自己去領悟。就在警察和黑奴都打發好了以後,黎斯特帶著我魯莽地鑽進了沼澤,當時已經很晚了,奴隸住的小屋一片漆黑,我們很快就看不到龐度萊的燈光,而我變得非常浮躁。那種感覺又來了──記憶中的恐懼與困惑。黎斯特如果有任何腦筋的話,應該可以先有耐性而溫和地向我解說──我不必害怕沼澤(蛇和小蟲完全不能傷害我),我必須全神貫注於新的力量,才能在漆黑中視物。相反地,他以指責來讓我困擾,他只關心我們的獵物,以及如何讓我完成入會式,開始正式成為吸血鬼。

「而當我們終於碰上獵物時,他拼命催我行動。他們是一小群逃跑的奴隸,黎斯特已經拜訪過他們,以在黑暗中等待有人離開營火或在他們睡覺時下手的方式,大概已經殺掉他們四個之一的人數;而他們對黎斯特的存在一無所知。我們等了一個多小時,才等到有個男人──他們都是男性──終於離開空地來到離樹林幾步之遙處,他解開褲子處理一個很平常的生理需要,當他轉身要走時,黎斯特搖搖我說:『殺他!』」

吸血鬼對著男孩圓睜的眼睛微笑:「我想當時我驚嚇的程度和你可能會有的反應一樣,」他說:「但那時我還不知道我其實可以殺動物而不必殺人。我很快回說我不可能殺他,而那個黑奴聽到了我的聲音,立即轉身背對遠處的火苗,向黑暗中窺視,並且從皮帶裡抽出一把長刀。除了長褲及皮帶外,他身上沒有其他衣物,一個高個,手臂粗壯而皮膚光滑的年輕人。他用法國方言說了些話,然後走向前來。我發現雖然我在黑暗裡能很清楚地看見他,他卻不能看到我們。黎斯特閃到他身後,箝制住他的脖子和左臂,其速度之快讓我有挫折感。那個黑奴叫了起來,想把黎斯特甩掉;他咬了下去,那個黑奴像被蛇咬到一樣僵住了,然後跪下來。其他黑奴跑了過來,但黎斯特吸得很快。

「『你讓我作嘔,』當他回到我身邊時說。我們像是完全被夜色所遮蓋的黑色昆蟲,清晰地看著黑奴們的動作。他們發現了受傷的人,把他抱回去,扇狀地散開搜尋襲擊者。『快來,我們得在他們都回營地前逮到另一個。』他說。很快地我們追蹤到一個落單者,我還是很不安,相信我沒法攻擊別人,也不想這麼做。如我所說的,黎斯特其實可以做很多事,可以使我經歷的過程變得更豐富,但他沒有。」

「他能做什麼?」男孩問:「你是指什麼?」

「殺戮不是平常的行動,」吸血鬼說:「不只是把血吸得飽飽的。」他搖搖頭:「那當然是體驗到別人的生命,也常是體驗到生命經由血液慢慢地消逝。那是一遍又一遍重演我失去自己生命的體驗,那個在我吸黎斯特手腕的血,感覺他的心與我的心一起跳動時的體驗;那是一遍又一遍地重溫這些體驗,因為對吸血鬼而言,那是最極頂的體驗。」他非常嚴肅地說,好像在和意見不同的人爭辯似的。「我不知道黎斯特是否曾欣賞過這件事,雖然我不知道他怎能絲毫無所感。讓我這麼說,他會欣賞某些事,但對探究其內涵並無太大興趣。在我抓住他手腕索求生命而不肯放手時,他可以先提醒我會有什麼感覺,或為我找一個我能安靜而有尊嚴地體驗我第一次殺戮的地方,這些對他來說都不困難。然而他魯莽行事,好像希望能儘快擺脫這件事,就像儘快走完眼前的路一樣。他一抓到那黑奴,就箝住他身體勒住他脖子。『做吧,』他說:『你現在已經不能回頭了。』

「我深感厭惡,又因挫折而軟弱,於是我照做了。我在彎曲掙扎的人身旁跪下,雙手抓住他肩膀,尋找他的脖子。我的牙齒才剛開始變化,還不能直接刺進去,因此必須撕開他的皮肉。但一旦皮開肉綻,鮮血就汨汨流出,而當我鎖定在它上面、狂飲著......其他一切都消失了。

「黎斯特、沼澤、遠方營區的聲音都沒有意義了,黎斯特甚至可以是隻小蟲,嗡嗡作響,然後消失於大自然中。吸吮迷住了我,這個人溫暖的掙扎逐漸在我雙手的壓力下紓解,然後又出現了擂鼓的聲音,這是他心跳的聲音──只是這次它跳動的頻率和我心跳的鼓聲完全一致,二者在我體內每一寸血肉中合鳴,直到心跳聲愈來愈慢,直到成為輕柔不絕的隆隆聲。我迷迷糊糊地,身體飄飄欲仙,然後黎斯特把我往後拉。『他死了,你這個白痴!』他以他獨特的魅力及老練說道,『你不可以在他們死掉後吸血!記住這點!』一時間我陷入狂怒,不能自己地堅持此人的心臟還在跳動,而且有再抓住他的衝動。我的手撫過他胸膛,抓住他手腕,如果黎斯特沒有把我拉起來而且打我耳光的話,我會咬進他手腕的。這個耳光讓人錯愕萬分,不是尋常的痛,而是另一種知覺上的衝擊,剝去了所有的感覺。我在困惑中旋轉,然後背靠著一顆柏樹,無助地茫然瞪視著,夜晚與昆蟲一同在我耳中律動。『如果你那麼做會死掉的,』黎斯特說著:『如果在死亡時你還攀附著他,他會連你一起吸到死亡之境。此外,你也喝得太多了,你會不舒服的。』

「他的聲音刺著我的耳朵,我突然有撲向他的衝動,但我正有他所說的感覺。我胃裡有種打磨似的痛覺,好像裡面有個把東西吸進去的漩渦。這是因為血液太快進入我自己的血液,但我當時不知道。黎斯特像貓一樣地在夜中移動,我跟著他,腦袋裡不斷悸動,當我們抵達龐度萊的房子時,胃痛一點也沒好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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