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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你就變成這樣了,」男孩停頓了一會兒後說:「還和一個你憎恨的吸血鬼在一起。」

「但我必須和他在一起,」吸血鬼回答:「如我所告訴你的,他抓住了我的弱點。他暗示我有很多必須懂的事情還不懂,而只有他能告訴我。可是事實上,他教給我的,大部份都是技術性的東西,而且我自己也不難領悟。例如我們如何搭船旅行,假裝棺材裡裝著心愛的人,要運到別處下葬,沒人敢打開這種棺材,我們可以在晚上出來清理船上的老鼠──或類似的東西。他還知道願意在營業時間之後做我們生意的店舖及商人,提供了我們最好的法國時裝;以及願意在餐廳及酒店裡為我們處理財務事宜的經紀人。在所有這些世俗的事務上,黎斯特是個稱職的教師。他活著的時候是怎樣的一個人,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但現在他外表看起來是和我完全一樣的階層,這對我來說並沒什麼意義,只是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比較平順一些。他的品味毫無瑕疵,雖然我的藏書對他來說是『一堆糞土』,而他在看到我讀書或記遊記時,也似乎不止一次地生氣過。『那些凡人的胡說八道,』他會這麼跟我說,而自己卻在採買奢華家具裝點龐度萊上大花我的錢,即使不在乎金錢的我,也不得不為之皺眉。

「對於接待龐度萊的賓客,那些騎馬或乘馬車從河堤路過來懇求借宿一晚的不幸旅客,或者拿其他農場主人或紐奧良某官員的介紹信來碰運氣的人,他對他們是那麼溫和有禮,讓我輕鬆得多。我發現我自己愈來愈不能沒有他,卻也不斷對他的惡毒感到厭惡。」

「他沒有傷害那些人吧?」男孩問。

「噢,有的,他經常這樣。但我要告訴你一個小秘密,這不但適用於吸血鬼,也適用於將軍、軍人及國王。我們大多數人都寧可看別人死亡,而不願讓他們在我們的屋簷下成為施暴對象,奇怪......是的,但非常正確,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知道黎斯特每晚獵殺人類,然而如果他曾經對我的家人、賓客及奴隸表現得粗暴或醜惡,我是不可能忍受的。他並沒有這樣,而且似乎還特別喜歡訪客。

「他告訴我,我們不必節省對家人的開銷。在我看來,他似乎已經讓他的父親享盡種種奢華到了荒唐的地步。失明的老人必定不斷聽到他床單的布料是多麼精緻昂貴、進口的幔簾裝飾在他的床上、我們酒窖裡有什麼法國和西班牙的葡萄酒,而即使在東岸盛傳將全面放棄碗豆改為生產糖的壞年份,我們農場還能賺到好多利潤。

「然後有些時候,他會欺負那老人,如我所說的。他會火冒三丈得讓老人像小孩一樣哭泣,『我不是給你像個男爵般的照顧?』黎斯特對他大吼:『我不是給你一切想要的?不要再向我抱怨要上教堂或找老朋友!胡說八道,你的老朋友都死了,你為什麼不死掉,讓我和我的錢清閒一點!』老人會輕聲哭道,這些東西在他垂垂老矣時毫無意義,他一直只要有他的小農莊就能滿足了。

「我常在那之後想問他:『這個農莊在哪裡?你是從哪兒來到路易斯安那的?』藉以得到黎斯特可能知道某處有吸血鬼的線索,但我不敢問,何況老人已經開始哭泣而黎斯特則開始發怒。不過這些情形並不經常發生;較常出現的是,黎斯特以近乎諂媚的仁慈為他父親端來晚餐盤,然後一面談天氣、紐奧良的新聞、我母親及妹妹的活動,一面耐心地餵他父親。明顯地父子之間差別極大,在教育及氣質上都是。但這是怎麼形成的,我無法猜測,而對這整件事,我一直保持疏離的態度。

「如我所說的,只要他還在,我就可能得知真相,在他促狹的笑容背後,永遠似乎保證他知道某些重要或可怕的事,或曾經與某種我永遠猜不到的黑暗打過交道。同時,他不斷地嘲諷及抨擊我熱愛各種感覺、不願進行殺戮、以及殺戮讓我幾乎昏厥等事情。當我發現我可以在鏡子裡看到自己,以及十字架對我不起作用時,他放聲大笑,並且在我問到上帝及魔鬼時嘲弄地守口如瓶。『哪天晚上我倒想見見魔鬼,』有一次他帶著惡意的微笑說道:『我會從這裡追他追到太平洋海岸。我就是魔鬼。』而當我對這句話驚愕萬分時,他爆出連串的狂笑。

「最後因為我對他的不滿,我開始漠視他而且懷疑他,同時卻以一種疏離的迷惑研究他。有時我發現我自己正瞪視著他讓我得到吸血鬼生命的手腕,而我會坐著紋風不動,好像心靈已經脫離了肉體,或者肉體變成了心靈;然後他會注意到我,頑固地漠視我的感受及對求知的渴望,過來粗暴地掐著我的肩膀猛烈搖晃。

「我以一種很明顯的疏離態度忍受這些。這種心情在我還是凡軀時是沒有過的,我開始了解這是吸血鬼天性的一部份;我可以在龐度萊的家裡坐上幾小時,思索著我弟弟凡人的生命,看到它是那麼短暫,那麼被黑暗的不可測所包圍,了解我悲悼他的過世及像發動物一樣對其他凡人發作,其實都是如何徒然及無意義地浪費情感。所有那些混亂情景都像霧中狂亂的舞者,而現在,現在以這種奇異的吸血鬼性格,我感到一種深重的悲哀。不過我沒有一直陷溺其中,不要讓我給你這種印象,因為陷溺對我而言將是最可怕的浪費。相反地,我環顧身邊所有認識的凡人們,了解而且看到所有生命都是如此珍貴,我譴責生命如流沙般從指縫流失的罪惡及激情。

「一直到此時成為吸血鬼,我才了解我的妹妹,決定不准她住在農場,因為城市生活才是她真正需要的,讓她認識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美麗及得到婚姻;而不是陷在失去弟弟、我離開家庭及她成為母親看護的生活中。我妹妹取笑我的改變,因為我們改為在晚上見面,我們的公寓位於狹窄的街道上,我會把她帶出來,在月光下漫步於樹木拂徑的堤防上,品味著橘子花香及宜人的溫暖。我們可以花好幾個小時談她最秘密的想法及夢想,那些不敢告訴任何人的小幻想,那些甚至當我們完全單獨坐在陰暗的客廳中時,她都只敢在我耳邊說出來的幻想。

「而我看到她如此甜美,伸手可及地在我眼前,一個發亮珍貴的生命,很快就會衰老,很快就會死亡,很快就會失去那些時光,而不可捉摸的時光錯誤地......錯誤地向我們承諾了不朽。好像那是我們與生俱來的權利一樣。我們直到人生的一半時才領會到其真義,此時我們向前看到的歲月和我們身後的一樣多,才了解每一寸光陰都應該要好好品嘗。

「造成我對生命觀感改變的是那種疏離,那是一種祟高的孤獨,黎斯特和我就是以它在凡人的世界裡穿梭,以及經歷所有物質性的困擾,這就是它的特性。

「黎斯特一直知道如何從華麗衣著及其他闊綽跡象選出受害者,從他們身上偷取金錢,但居住及隱秘的大問題,對他來說始終是一場可怕的搏鬥。我懷疑在他紳士外貌的裝飾下,他痛苦地對最簡單的理財事務也一無所知。但我不一樣,所以他可以隨時待到現款而我可以據以投資。如果他不是在巷子裡偷死人的皮夾,就在在城裡最貴的沙龍裡輸贏最大的賭桌上,利用他吸血鬼的敏銳觀察力,從被他的魅力誘惑及友誼欺騙的農場小開身上吸走金子、錢財及資產。但這樣從來沒有帶來他想要的生活,所以他引薦我進入了超自然的世界,他可以得到個一投資者及經紀人,這些俗世的技巧在死亡後的生命裡非常有價值。

「但是,讓我說明一下紐奧良的過去及其變化,所以你才能了解我們的生活有多簡單。美國沒有其他城市像紐奧良,不只有許多各階層的法國人和西班牙人,形成了特殊的上流階級,後來又有各種的移民,尤其是愛爾蘭及德國的移民。除了黑奴之外──他們尚未被同化,還保留著迷人傳統裝扮及舉止──另外是迅速增加的有色人口,包括混血及來自島嶼的人,產生了一個偉大而獨特的工匠、藝術家與詩人階層,以及著名的女性美感。

「然後是印地安人,夏天時他們佈滿堤防販賣藥草及手工藝品。而在這些混雜的語言及膚色中穿梭漂流的是港口的人──船上的水手,他們如潮水般湧來,把錢花在酒店裡,買下黑色或褐色皮膚女郎的夜晚,晚餐享用最好的西班牙或法國料理,並且喝世界最好的進口美酒。

「此外,在我改變的幾年之後,美國人自舊法國區開始,以宏偉的希臘式房舍在河邊建立了城市,那些房子在月光下閃耀如廟宇。當然,還有開墾者,永遠是那些開墾者。他們駕著發亮的馬車帶家人進城來買晚禮服、銀器和珠寶,他們擠滿了通往法國歌劇院、紐奧良劇場和聖路易大教堂的狹窄街道,聖路易大教堂敞開的門在禮拜天會傳出彌撤的聖詩,歌聲直達在普雷斯阿廣場上的群眾,直達法國市場上的吵鬧及熙熙攘攘,直達高起的密西西比河面上寂靜而如幽靈般漂流的船隻。由於在堤防的圍堵下,河面高於紐奧良的地面,這些船看起來好像是飄浮在空中一樣。

「那就是紐奧良,一個神奇而偉大的居住之地。在這裡,一個吸血鬼,在晚上穿著華麗衣裳而步伐優雅地經過一個又一個煤氣燈下的光柱,不會引起比對其他數百位異國風味人士更多的注意──如果他曾經引起注意的話。如果任何人曾經停步,並且在摺扇之後細語:『那個人......多麼蒼白,那樣地發光......那樣地行動,那不是平常的人類!』在這個城市裡,話還沒離開雙唇,吸血鬼就可能已經飄然遠去。在他能像貓一樣視物的巷子裡搜尋,陰暗的酒吧裡,水手頭靠著桌子睡覺,天花板挑高的旅館房間裡,可能有個獨坐的身影,她的雙腳擱在鑲花邊的墊子上,腿上蓋著蕾絲被罩,頭在一根蠟燭的幽暗光暈下低垂,自始至終都沒有看到掠過天花板上雕塑花朵的巨大影子,也自始至終都沒有看到伸來壓熄脆弱燭火的細長白皙手指。

「多好啊,那些不管因為什麼理由,在身後留下至今仍然屹立的紀念碑、大理石與磚塊與石頭建築物的男男女女們,即使不為別的,為了這點而值得讚揚。所以雖然煤氣燈熄滅、飛機出現、辦公大樓擠滿了康農街,某種不減的美與浪漫仍然存在著。也許不是在每條街道,但有那麼多地方對我來說,景觀永遠和那些時光的景觀一樣,現在漫步在星光閃爍的廣場及黃金區街道時,我又再度回到那些時光中。我想這就是紀念建築物的本質,不論它是個小屋或寓所或希臘科林斯式的柱子配上鐵鑄鑲邊。這些建築物並不是說這個人或那個人曾在這裡走過,不,而是他在某個時間某個地點所感受到的仍然繼續存在,當時在紐奧良上空升起的月亮現在依舊升起,只要紀念碑存在著,它就繼續升起,給人的那種感覺,至少在這裡......和那裡......仍然是一樣的。」

吸血鬼顯得哀傷,他嘆了口氣,彷彿懷疑自己剛才說的話一樣。「後來是什麼事?」他突然問道,好像有些疲倦了似的,「對了,是錢,黎斯特和我得賺錢。我剛告訴你他會偷竊,但是後來重要的事情是投資,我們積存下來的得善加利用。但是我走我自己的路,我殺的是動物(等下我會談到這裡),黎斯特則始終殺的是人類,有時一個晚上兩個三人,有時更多。他會把一個人的血吸到剛好讓他暫時止渴的地步,然後再去找其他人。他會以他粗俗的調調說,愈是人他就愈喜歡。鮮嫩年輕的女孩是他晚上最喜歡的第一道菜,但年輕男子對黎斯特來說才是勝利的獵殺,一個大約你這種年紀的年輕男人特別吸引他。」

「我?」男孩小聲地說。原先他身體向前傾,靠在手肘上窺視著吸血鬼的眼睛,現在他退縮了。

「是的,」吸血鬼繼續說,就像沒看到男孩表情的變化一樣。「你看,他們代表了黎斯特最大的失落,因為他們正處於生命最大可能的臨界點上。當然,黎斯特自己不懂這個,是我領悟到這點的,黎斯特什麼都不懂。

「我給你一個最好的例子,說明黎斯特像什麼。在我們旁邊溯河而上座落著法蘭尼爾農場,廣大的土地,很有在糖業上賺一筆的希望,當時提煉的方法才剛發明。我假設你知道糖是在路易斯安那提煉的,我談到這點時的悲傷超過你的了解,這種精製的糖是種毒藥,就像紐奧良生活的精髓,甜蜜得可以致命,誘人得讓其他價值都被遺忘了......但如我說的,我們上游住著法蘭尼爾一家,一個古老的法國家庭,這一代有五個年輕女人和一個年輕男人。其中三個女人註定了不會結婚,但另外兩個還很年輕,她們全依靠著那個年輕人生活。他負責管理農場,就像我從前為我母親及妹妹所做的,他要安排婚姻、得在整個農場的祖產不確定地依賴下一年糖產量時張羅嫁妝、他必須去談判、爭鬥及讓法蘭尼爾與外在的現實世界保持一段距離。黎斯特決定要他,當命運幾乎捉弄了黎斯特時,他發狂了。他冒著自己的生命危險要得到法蘭尼爾男孩。男孩正涉入一場決鬥中,他在舞會裡侮辱了一個年輕的西裔法人。整個事件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真的,但此人像大多數年輕的法國移民後代,願意為雞毛蒜皮的事而死,他們兩人都一樣。法蘭尼爾一家因此而陷入混亂,你必須了解,黎斯特對這些情形充分明瞭,我們兩人都曾到法蘭尼爾農場狩獵過,黎斯特為了奴隸和偷雞賊,我則為了動物。」

「你只殺動物嗎?」

「是的,但我等一下會說到這裡。我們都明瞭那個農場的情形,而且我還沉迷在吸血鬼最棒的享受之一──在未被知覺的情況下觀察別人。我了解法蘭尼爾姊妹,正如同我了解我弟弟禮拜堂周圍的瑰麗玫瑰叢一樣。她們是一群獨特的女人,每人都有與其兄弟一樣聰明之處。其中有一位,我暫且稱之為芭貝,不僅和她兄弟一樣聰明,而且更有智慧。然而沒有一位受過管理農場的教育,甚至最簡單的財務事情也沒人了解,全都依賴小法蘭尼爾,她們他全都知道這個事實。她們愛他,熱誠地相信他維繫住整個世界。她們對夫妻之情可能有的概念,其實不過是從她們對他的愛而產生的一種蒼白反射。除此之外,她們的絕望和求生慾一樣強大。如果小法蘭尼爾在決鬥中喪生,農場會垮掉。靠著下一年收成不斷抵押的脆弱經濟及豪華生活完全在他一個人手上,所以你可以想像那個孩子進城赴決鬥之約時,當晚法蘭尼爾一家的驚慌與悲慘。然後想像黎斯特咬牙切齒得像滑稽劇裡的惡魔一樣,因為他眼看著殺不到小法蘭尼爾了。」

「你是說當時......你為法蘭尼爾的女人們難過?」

「『我為他們一家感到難過,』吸血鬼說:『他們的處境很困難,同時我也為那男孩感到難過。那天晚上他把自己關在父親的書房裡,寫了一份遺囑。他清楚地知道,如果第二天清晨四點他在長劍前倒下,他的全家也會隨他一起倒下。他悲嘆他的處境,但卻無計可施;逃避決鬥對他來說,不但意味著社會地位的崩潰,也恐怕是不可能的。另外一位年輕人會不停地追著他,直到他被迫進行決鬥。當他在午夜離開家時,他已經直接面對萫死亡,但卻如一個別無他途的人,決心以堅強的勇氣來前進。他不是殺死那西裔男孩就是被殺,不論他的技術多好, 結局是不可預測的。他臉上流露出深刻的感情與智慧,我沒有在黎斯特任何抵死掙扎的受害者臉上看到過。就在此時此地,我第一次和黎斯特發生搏鬥,幾個月來我一直在阻止他向那男孩下毒手,而現在他決定在西裔男孩下手前先殺掉小法蘭尼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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